付申又熬了兩大鍋花果茶, 全在這一個晚上賣得精光。

李治一看，時候不早了，從東坊進宮還要一段時間，索性在閉市前打了烊, 點了一遍銀兩, 確保賬目無誤, 這才帶著胡祿一行盛一頂小轎子回了宮。

天色已全暗下來, 不時有宮女拎著宮燈從園子裏經過。

見到李治時都屈膝行個禮，才款款邁步走開。

想起媚娘這時候通常還沒回房，大約都在與人議事。李治陡然升起一個念頭，想去看看她。

於是，他擺一擺手, 示意其他侍衛退下, 自己則帶著胡祿趨向媚娘談事常去的宣政殿旁的八角涼亭。

剛走到近處，一陣悅耳笑聲傳來，李治不由頓足，打眼看 * 去, 正是媚娘在與人說話談笑。

這是和誰說話？怎麽笑得那麽開心？

李治心裏咯噔一聲，剛繞著涼亭轉了半圈，尋了個合適的位置探出腦袋去看，就被人瞧了個正著。

“呦，太上皇來了, 臣……”

那人話剛說了一半, 起身就要叩拜，李治眼疾手快地喝止：“請安就不必了，長孫大人要註意身子，不能動不動就行大禮。”

李治心裏卻是一松, 長孫無忌一大把年紀，自己也沒必要胡思亂想了……

他迎著媚娘質詢的目光走上前去，在方桌前站定一會兒，隨即和媚娘落座一處。

然後一邊若無其事地為媚娘斟著茶，一邊傾耳聽二人議論政事。

誰知，自己一來，兩個人卻都噤了言，氣氛忽然有些微妙。

“剛才不是聊得挺開心麽？難不成我攪了你們的興致？”李治玩笑道。

長孫無忌說話也無礙，大笑道：“本來臣也沒什麽要緊事相商，能常來宮裏走動走動，都是承蒙武皇愛重。”

“哦。”李治心頭泛上一陣隱隱的酸楚。

媚娘總這麽晚不回房，原來不是在忙政事，而是在和大臣們拉家常啊！

這一聲“哦”字雖短，其中夾帶的私人情緒卻十分明顯，長孫無忌立時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，只好訕訕一笑。

“方才武皇還說起您呢，說您開了養生坊，做了很多新奇古怪但實用的玩意兒，沒想到太上皇另有才技傍身，臣實在是佩服佩服啊！”長孫無忌忙不疊連連吹捧。

“哦？你喜歡，那我送一些給你？”李治掀起眼皮看他。

“臣哪裏敢當，太上皇要送，那自然是受不得的，改日臣自會去您的養生坊購買。”長孫無忌客氣道。

“不用改日了，就明天吧，省得忘，明天下朝後沒你別的事吧？”李治問道。

“這話說的……太上皇交辦的事，臣就是再忙也得抽出時間啊……”長孫無忌哈哈一笑，給自己沏滿了茶，順帶也為武皇和李治斟滿了。

“媚娘……”李治不再理會長孫無忌，也沒喝茶，反而召喚胡祿上前，接過胡祿手裏的保溫琉璃杯，放在她身前，打開杯蓋。

“自制的花果茶都賣光了，不過，我特意給你留了份，你嘗嘗，這是在第一次基礎上做了改良的。”

媚娘看了看他，又覷了眼長孫無忌，有些發窘，可見李治神情殷切，又不好拒絕，只能低頭喝上一口，並用李治遞來的小勺撈了個葡萄。

“好喝麽？”李治話裏透著溫沈的關切，旁若無人，簡直當長孫無忌不存在。

媚娘連喝幾口，溫熱入喉，暖心暢意。這會兒也不再顧忌其他，反而笑道：“越來越好了，朕要是每日都想喝怎麽辦？”

李治探出手，攏了媚娘耳鬢掉落的碎發，彎唇一笑：“媚娘若想喝，定是頭一份。”

一旁的長孫無忌齒間直泛酸，兩人黏黏糊糊的，也不避人，恐怕硌應得他今晚都睡不好覺了。

但轉念 * 一想，後宮三千佳麗，太上皇唯獨對她傾心至此，先是心甘情願讓出了皇位，現在又是為她熬茶煮湯，武媚娘這是多好的服氣……

餵飽了媚娘，李治這才擡眼去看長孫無忌，見他一臉菜色，問道：“長孫大人是哪裏不舒服麽？”

“沒有，臣哪裏會不舒服？臣是看武皇喝得那麽香，有些饞了。不過臣知道這一份獨是武皇的，臣要喝，明日定會遣人去買。”

李治沒搭話，他心覺奇怪。眼下媚娘和長孫無忌同坐一處，談笑風生，其實不合常理。

原史記載，當初李治要將武媚娘扶為皇後，也就是著名的“廢王立武”事件，長孫無忌強烈反對，如何規勸都無濟於事，他對媚娘的反感之情始終溢於言表。

現在武皇提前登基，局勢已無可扭轉，只是，依著他的性子，連將媚娘扶上皇後之位他都不願，眼下難道就沒有一點不服？

剛才故意刺激長孫無忌，也是為了去看他的態度。可李治瞧了半天，對方的微表情除了尷尬一無所有，倒讓他也有些不解了。

花果茶已被媚娘喝得見底，李治瞥了眼，對長孫無忌道：“長孫大人繼續吧，你們該聊什麽還聊什麽。”

長孫無忌怔了一下：“哦，太上皇來之前，我和媚娘正聊起宮中用度，娘娘們離宮以後還沒重新清點人數做好規劃，現下分配得還有些混亂。”

媚娘喝下最後一口花果茶，點頭道：“朕交待長孫大人去辦了，另外……”

她頓了一下，道：“要派人去查一番，娘娘們適不適應宮外生活，她們雖出了宮，個個也都是皇家的臉面，花銷要控制著給，別不加控制全敗光。萬一沒本事傍身，再去做那敗壞風氣的事……還有個別不檢點的，出了宮還不知收斂，也得商量著怎麽處理。”

李治心頭一沈，這說的就是蕭嵐了，看來媚娘還惦記著這事，想徹底將她這一脈抽幹拔凈，不留後患。

長孫無忌點點頭，小心翼翼看了眼李治，見他似乎並未生氣，這才回應道：“是，現下正鬧得滿城風雨，看來必須得管管了。”

“之前不是叫胡祿警告她了麽？”媚娘忽而擡頭問胡祿。

胡祿身子一抖，生怕自己的事情沒辦利索，惹了武皇震怒，連忙解釋道：“提醒了，但蕭嵐不見我，所以我只傳達到她丫鬟……哦，就是她貼身宮女翠兒。”

媚娘皺了皺眉，問道：“她不見你？為什麽？”

胡祿道：“興許蕭嵐現在生意興旺，太忙了，也沒空理我？也或者是……”

他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，於是忽地戛然而止。

“或者是等太上皇親自去見她？”媚娘說到這裏故意頓了一下，問李治，“是麽？”

李治知道媚娘這人嫉妒心重，極易吃醋，不過這事真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。總之他行得正坐得端，根本沒打過蕭嵐的主意，所以聽了這話，依舊泰山 * 崩於頂而面不改色。

要說心裏有鬼的，那應該是原身才對。

“蕭嵐真不識擡舉，養生坊剛開業，正忙得人仰馬翻，設計、研發、培訓、營銷、銷售哪個不得我管？更何況，一打烊我還要立馬回宮給媚娘送花果茶，哪裏有空？！”

李治一口氣說了許多，停下啜了口茶，又道：“長孫大人見我，也是托了媚娘的福，我現在除了養生，就只顧著媚娘和娃了。”

長孫無忌笑道：“看來老臣能見著太上皇，說明運氣還不錯。”

媚娘卻在琢磨李治剛才的話，聽他這意思，是要把自己和蕭嵐切割幹凈，這樣想來，大概蕭嵐在他心裏的重量也不過如此。

她這才放下一顆心來。

可轉瞬間，媚娘不知想到了什麽，忽又眸光一凜，對長孫無忌道：“叫大理寺卿親自去查，看看蕭嵐的事是否屬實，重點要查她的動機，究竟是為回宮做的手段還是有另有打算。若是因為被逐出宮，對皇室懷有怨恨，存心報覆，怎麽也不能叫她得逞。胡祿已經派人警告過她一次，朕看在與她曾同是太上皇嬪妃的份上，已經給過她一次機會，這次若查出問題，必要嚴懲！”

話語鑿鑿，不容置喙，聽得長孫無忌和李治都打了個寒顫。

看這意思，只要沒有強有力的證據洗脫，蕭嵐怕是板上釘釘，要完蛋了……

李治自覺蕭嵐的事頗有蹊蹺，又怕媚娘沒有徹查的決心，得想個辦法提醒她一番。

“媚娘說得對，要叫大理寺卿好好查查，證據必須確鑿，推斷必須詳盡。畢竟媚娘要公正無私地昭示天下，讓百姓信服並未夾帶私人恩怨。所以，處理這件事就要格外小心，否則只怕有別有用心的人挑撥，難抵悠悠眾口。”李治心裏明白，按照媚娘一心撲在朝政立志光炳千秋的性子，這話應該可以起到提示作用。

果然，媚娘沈吟片刻，縱是平日對蕭嵐有再多不滿，現在也通透起來，道：“就是這樣，明日喚大理寺卿來，我親自交待。”

這之後，三人不再談宮中話題，敞開來聊，反倒投機。

時辰不早了，和長孫無忌分別時，李治針對他的現狀推薦了一款助睡眠的養生秘方，還專門叫胡祿第二天拎個泡腳桶給他。

自己則和媚娘一起散步回紫宸殿。

暮色昏暗，殘月懸至天邊。

李治擡頭看上一眼，驀地想起血月之日的奇詭景象，想起那日之前自己坐在皇位之上的種種情形，恍如隔世。

一路上媚娘都未說話，直到進寢殿時，才悠然開口問了句：“愛夫方才……真是為我送花果茶來的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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